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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二十七岁生日时写的草稿,写了一半一直没写完,已有两年。算了,就这样发吧。


【一、钱财乃身内之物】

中学时背过《滕王阁序》里的,“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背的时候觉得豪情万丈。青云之志!

如今,青云之志倒还是当时理解的青云之志,而理解和当初不同的,是那个“穷”字。穷当然不止是指贫穷,也指处境艰难。不过在中学时,就连贫穷,我也不真懂是什么意思。父母虽然生活习惯勤俭节约,但从未亏待了我。我想要的东西也不多,所以更没有过“吃一个月馒头攒零花钱买东西”之类的经历。贫穷在我眼里更像是一个抽象的符号,从各种文学作品中读到,从长辈的故事里听到,自己也在各种议论文的论据中提起,但仍然不真懂它的含义。那时我理解的“穷且益坚”,就是字面的“穷且益坚”,豪情万丈的“穷且益坚”。

现在我见过了更生动亲切的“穷”。不一定是指吃不饱穿不暖、家徒四壁无立锥之地、重要的人绝症没得治不得不卖血卖器官讨饭、怀才不遇被政敌算计不停地贬官等等。而可能是:

  • 你有了一个婴儿。为了他的身体和头脑发育,你需要给他买各种玩具。你当然要量力而行,选择性价比高的玩具。你看了一会儿,犹豫了一会儿,最后选了个很满意的。然后你偶然发现,你的一些同辈不需要犹豫,不需要选择性价比最高的。他看什么顺眼,就有经济能力直接下单。他的孩子有非常多的东西可以玩,他的孩子看上去真开心。你的孩子看上去也很开心,孩子现在还不会跟你计较什么,但是你觉得对他真的很抱歉。等他长大一些,自然还要有音乐、艺术的启蒙,还有各种各样的体验,自然都是钱砸得越多、质量普遍就越好的。你当然会给你的孩子不输给别人的爱和教育,但你仍然感觉亏欠。
  • 生日、节日。你的朋友们送了你一些礼物,对你来说比较贵重,对他们来说,没有那么贵重。不回礼是不礼貌的,回礼的话,同等贵重的礼物真的心疼,用心而不贵重的礼物,一次两次可以,但长此以往,如何是好?于是你们逐渐不通礼物了。
  • 父母身体一向健康,但近来有小小不适。你人在海外,工作又几乎把你淹没,自然不能回去照顾。你想打一些钱回去,然后你算一算就发现,如果父母身体有更大的不适,自己是完全无力承担的。
  • 你买衣物不多。偶然喜欢上一件其实对你来说不贵的衣服,但是比你平时买的衣物价位高。它在购物车里呆了好几个月,每次看到都动心,每次都没买。最后你把它移出购物车、放进了心愿清单中。不是真的买不起,而是觉得留下钱,还有好多其他用途。你想想,自己已经很少买“喜欢但没什么用”的东西了。
  • 你心脏痛,最近很频繁,症状很像心绞痛,于是你吓得半夜跑了趟急诊。等医生的时候,你计划好了,如果真的生病只能修养,应该怎么办。你想,你可以换个闲职,就算赚得不多,起码每天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可是你想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换个闲职,赚得不多”里的“赚得不多”意味着什么。(我心脏没事。)
当然不至于可怜到什么地步,总还能存下钱,总还能时不时乱花钱,可是心境上确实体会到了质变。“穷”不是你一个人仰天大笑出门就可以应对。并不是别人会瞧不起你,并不是你会自己瞧不起自己,更不是你吃不起饭。而是你爱的人,得不到他们应得的。“应得”是指,你可以选择给他们更好的,但你选择不这样做。所以他们要和你一起委屈。

你除了足够坚强坚定,还要足够自私。


【二、遗弃爱情像遗弃救命稻草】

我从小就是比较浪漫的。不是玫瑰和烛光晚餐那种浪漫,而是破衣烂衫对月饮酒那种浪漫。破衣烂衫把酒问月的人,多半是自命清高而孤独的人。这种孤独的人非常珍惜知己,对知己的期待也很高;那是陪他们站在白昼和人群的对立面的人。因此,对他们来说,知己难寻,寻到也容易因为期待过高揉不得沙子、或太骄傲而闹掰。


爱情在这类人眼里有很多形而上的意义,以至于他们对爱情的期待比对知己的还高。一旦碰见了,就要像抓救命稻草一样用力抓住。可救命稻草终究不能救命,所以结局不可能美好。他们需要的不是稻草,而是返璞归真洗去自己的假清高,再学学什么叫真清高。

我还没学会真清高,但假清高是褪了不少。


偶然听了几首田馥甄的、比较老的伤心的歌。听了很触动,感觉作为过来人完完全全能理解歌里写的心情,可是再去仔细感觉一下,就发现自己这个过来人心里什么都没有,连空虚都没有。我觉得我可能已经忘记什么是爱情,并且还有点喜欢这种感觉。


那时候跟搭档决定早早结婚,除了相信我们会幸福,一部分原因也是厌倦爱情、向往亲情。厌倦轰轰烈烈,厌倦患得患失,厌倦追逐,厌倦无理性,厌倦猜测,厌倦礼尚往来,厌倦无意义的不确定性,厌倦自己时不时就想从任何关系里逃走的念头。我需要一座围城。


近来我时常梦见高中、本科的那个学生时代。睡梦中模模糊糊,身边总有干净明朗少年的身影和笑容,样貌却总是不甚清晰。梦中少年总是对我格外关照,梦中天气总是晴好。近来我也开始有白衬衫粉白格子短裙帆布鞋这种打扮——我读书时可从没这么穿过,那时候觉得穿黑色和迷彩酷得要命。


我不再需要这种酷了,不再需要时时露出硬而脆的铠甲。我有了安全感可以显出柔软的部分,同时不担心它会被伤害;因为我的装备升级了,我有了不显眼却很有效的软甲。长大的人都会有这种软甲,而搭档是帮助我长大的人,当然我也帮助他。


我们造一座围城,然后出城杀敌。

出城跟敌人石头剪刀布分胜负也可以,出城吃火锅当然也可以。



【三、Clifford the regulator】


过去一年的最显眼定语,当然还是“产后的”一年。疫情缘故,我们本就不能出太多门,所以其实体会不到太多自由受限的感觉。最大的感觉,倒是自己的生活被“正规化”了,regularized。物理上,一般当你有个发散,有个奇点的时候,你需要一个regularization来控制你的理论。


大兔子是我的正规子,regulator。他上五天学,周末两天在家,工作日每天上学放学时间固定,周末每天作息时间固定。从前我的工作日和周末区别不大,如今我的工作日就是工作日,周末就是周末;下班时间必须下班因为大兔子在家的话很多时间要花在他身上,上班时间必须上班因为如果摸鱼干不完活晚上和休息日也没机会补所以效率会变高。太晚睡第二天也必须早起看娃,还是早睡吧。饭点不吃饭晚点要看娃就没法吃了,还是饭点吃吧。


所以我生活变规律了。


过生日,搭档和我去跳伞。跳之前签的一些文件有些吓人,但从上飞机到跳下飞机开伞一直到落地,我都没紧张。不是“没怎么紧张”,而是“没有紧张”,“紧张度为0”。我记得我生孩子前好像也是“没有紧张”,只有好奇。

艺低人胆大。


我需要他这个regulator。不是上天,而是落地。我需要把根扎得深一点,再深一点。


大兔子也为我的软甲添了不少料。有他以来,我和自己的关系比从前好了很多。因为怀孕生产不得不诚实监控自己的身体各方面状况,诚实一段时间后,我对自己的接纳度更高了,也肯花更多时间照顾自己。老老实实用日霜用晚霜用身体乳,在显示器前涂防晒,用几个小时学会从前以为很麻烦其实很简单的化妆,怕跑急诊尽可能早睡,怀孕和哺乳被迫每天喝掉很多水后来形成习惯,精力不够尽可能运动增加精力,有任何小问题也不嫌麻烦问问医生。除了健康方面以外,心态上,我对自己也没从前那么苛刻了,这一点下一节再展开。


孩子不止是甜蜜的负担。首先他是你的老师,为你提供一个新视角,去重新审视你以为你早已熟知的世界。你能学到的东西会超乎你的想象。其次,他是你的伙伴。你笑他会笑,你哭他会哭,他会无条件地爱你,陪你工作陪你吃饭陪你玩。这种亲密关系其实比爱情强韧,仿佛多谈了个恋爱。最后,你会重温你的婴幼儿时代和童年。人类没有对生命初期的记忆,孩子给你这个机会让你认识自己。


他使我和世界的联系更紧密了一些,有点像因为发展了一个新业余爱好而交到更多朋友。每周末都不得不带他出去玩,发现很多隐藏景点。他上学使我们接触到了学校老师、其他学生家长;在各类脸书家长群组里潜水,出门遛娃等各类经历帮我们打开了融入本地文化的口子,甚至和老板们都有了更多闲聊话题。还和一些本来就认识的朋友因为都是新做父母而产生深厚战友情。我和搭档的关系比从前更好。我和父母的关系比从前更好,搭档对亲子关系也有了更多理解。发现很多故事从前没读懂而现在读懂了。对路人也有了更多同理心。


“失去自我”是怀孕以前就有的担忧。如今我认为此担忧对我来说无必要。首先,我之为我,是二十多年的生活塑造的,不至于生个孩子就变了个人。——当然,自我的失去不会是强烈而迅速的,而是“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式的、可能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消磨。但我问你,什么叫自我?一个人,剥离他和其他人的所有关系之后,剩下的东西,就叫自我吗?我认为所谓自我,是一个人和他自己、和其他所有人的关系的集合。你不是失去自我,只不过是成为了一个不同的自我。别人的情况可能有所不同,但对我来说,我是有选择的,也不后悔自己选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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